奇人·奇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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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有两座凝结着太多现代史篇章的名山,都在江西。我去过两次庐山,地处偏僻的井冈山却从未登临。如今公路“跃上葱茏四百旋”,井冈山成了革命叙事的高光符号。
有普林斯顿友人上井冈山拍回许多照片,补上我记忆空缺的拼图。昔时的井冈山印象都来自《闪闪的红星》,那是文革电影中较为不难看的一部,据说首次用国产彩色胶片,难怪比进口胶片着色更鲜更浓,红光亮正好配高大全。不过颜色实在俗艳,不如这位曾系摄影师的友人所拍美图,杜鹃花漫山怒放,如熊熊野火,照亮革命龙兴之地,一直燃烧到红色记忆深处。
友人说,井冈山土著都记得草根寨主王佐、袁文才,他们怎么死的?从略。然而,记忆与遗忘是不同向度对峙的峰峦,一如黄洋界叠嶂,哪怕雾岚被强劲山风吹散,烟缕却在每片草叶间积聚升腾。迄今山民仍口口相传他们的故事。
友人感叹井冈山之壮美,败兴的是到处有妆扮成毛委员的本地汉子,穿着红军服,戴着八角帽,作领袖状招徕游客,众人争相趋前握手。友人甚觉无聊恶俗。这令我想起金敬迈拒绝和“假毛泽东”握手的轶事。
庚子年三月正值疫情高峰,金敬迈因病去世,死于何疾?大概九十高龄,不明原因的咳嗽都能夺命。我却觉得他是飞升奔月去了。
我和金敬迈不是一代人。他和写《金光大道》的浩然同辈,既非五四新文学运动传薪者,与后文革新时期文学也不相接,属于被革命洪炉烤焦那一层。这辈作家很难留名史册,金敬迈亦然,却又是另类异数。
红尘俗世时有异人,如同暗夜微灯,点缀无边混沌。有的异人是因不同凡俗,有的是因集诸多奇遇于一身,于是成了异人。金敬迈之奇,在于他写过一部名满天下的红色经典小说,却无半点文学价值存留。他一生大开大阖,然而所有荣辱都只能左右他的命运,最终却选择遵从良心。
今人已甚少记得准样板小说《欧阳海之歌》,当年发行量仅次于四卷毛著!这部小说写于1965年文革前夕。毛泽东读了,说“这是个大作家”。最后这部小说印数竟达3000万册,该记录迄今无人超越。
当年我这文学少年曾通读多遍,还记得满耳都是电台广播,把华彩段落——欧阳海冲上铁轨时四秒钟里思潮奔涌的铺陈,当做文学精华去反复朗诵……蓦然回眸,其滥情煽情,教人胃酸倒流。然而那个时代文风就是如此。它之远端也没有多远,大抵是高尔基的《海燕》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风,比如“铁锤/和诗句/请歌颂/这青春的大地”。
我初识金敬迈已是1979年。彼时思想解放运动和伤痕文学正在潮头。如我辈者,当然不会对《欧阳海之歌》还存留敬畏。叶赛宁说过,马雅可夫斯基是“为了”而写,他自己是“由于”而写。这用来区分后文革冒头的我辈和金敬迈那一辈,也恰如其分。
却想不到,初见之下,我被金敬迈的爽朗耿直所感染。他不怨天尤人,文革中他被打入秦城监狱,罪名是收集江青黑材料。他先被关了七年,又被发配至劳改农场慢火煎熬,平反后却无充英雄之意。那时他还不老,大家却称他为老迈。
金敬迈初登最高殿堂,是1966年和巴金一起在人民大会堂接待亚非拉作家,其后更是出将入相。老迈原先不过是围绕红太阳公转的一粒星尘,不期然天体爆炸,群星坠落,微尘飞升。他被拽入特定轨道,以令人昏眩的速度运行,挟着极其危险的自毁势能。
1967年5月他接管文化部。当时电影资料馆被造反派占领,红卫兵要翻寻三十年代电影小报的“反共启事”、“悔过声明”,好逐一抓叛徒。有江青旧剧照这批小报,只好从资料馆转移存放文化部保险柜。老迈无罪,怀璧其罪,那却非玉璧,而是沾肤即死的五毒散。
其后仅四个月,金敬迈被捕,坐牢加劳改和其后“挂起来”,丧失人身自由长达十一年。老迈说他在秦城不记得多久没见过月亮,连天空都是铁窗栅栏分割的格式。出狱那天适逢十五,他骇然望见暗红满月,仿佛不认识天际这个物体。后来老迈写了一本《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》,可惜我未读过。相信此时他不再是“为了”而是“由于”才写。相信老迈临终回光返照,瞳仁放光,他看见的是月亮,而非太阳。
象征阴郁年代的符号人物,人们通常会选暗夜里擎起烛光的志士。倘若有某个人,被狂流裹挟进漩涡中心,经历灭顶,重生,而后大彻大悟,是否亦能成为历史标志人物?后文革我认识老迈时,他才五十岁,却须发如霜,仿佛为祭奠不堪岁月而扬起的白幡。但他说话声若铜钟,气色直似隐世闭关的修炼者。十一年囚禁,苦难和倔强都刻在脸上。
人的命运是由时代决定的?还是性格铸造的?我想老迈前半生是被时代操纵,最终被性格所改写。他的红色经典小说并无存世价值,却存留下自己的人格。江青曾派他去为保卫钱塘江大桥的英雄蔡永祥立传。他实地调查,发现所谓蔡永祥舍生忘死与阶级敌人搏斗,为排除颠覆列车的障碍物而英勇献身,纯属子虚乌有。那根不知从何而来的障碍物,根本不够横放在铁轨之间的长度,而且硬度被火车一辗就碎。老迈于是拒绝执笔。
然而这挡不住走马灯一样的“英雄”登上神坛,形同被符咒召唤的魂魄,把革命标尺不断推上新刻度。一如前苏联奉命杜撰假英雄的资深摄影记者拉伯波尔特所言:“我的谎言是纯净的,不掺和一点真相”。
诸如扑向炸药包的,扑向手榴弹的,扑向失灵坠落驱雹土火箭的,拦惊马的……尤以勇斗阶级敌人的居多,仿佛火红年代到处有妖魔鬼怪和疯骡疯马疯人。在我的知青年代,还有一个为抢救被水冲走的电线杆而献身的北大荒知青。上海当红“工人诗人”还写过一首长诗《金训华之歌》。如今他们都湮没于历史尘埃,堪为刻木纪年的只有老迈的一句话:那时我是睡着的,现在我醒了。
醒来的梦游者所以成为异人,不在那部速朽之书,只缘老迈的浮沉与所有大人物都有过瓜葛。毛泽东之“大作家”评语自不必说,还有周恩来、林彪都曾在他的调令上有过亲笔批示。
最后还有邓小平在拨乱反正时的指示:“象金敬迈这样的知名作家,都不给予平反,可见问题的盖子没有揭开。别说他还没有收集江青的黑材料,就是当年收集了她的黑材料,我看也是对的。”
我去国后和老迈从无联系。偶尔看到国内文艺晚会录像带,只见扮演领袖的特型演员登台表演时,有一嘉宾忘情紧握演员的手不放,絮絮倾诉对领袖的思念。演员只好继续进入角色,走下来向观众致意。众人如睹天颜,争相趋前握手。独有一人双手抱在胸前,渊渟岳峙。我一眼就认出,他就是老迈。
我无缘见过毛泽东,却有另类奇遇,或只能算是奇趣小品。一九八三年春,我和广东作家吕雷登上赴北京的十六次特快列车,去领取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。夜行列车驶离广州万家灯火,桑基与荔枝林剪影次第隐没,北回归线标碑一掠而过。记得那里曾有尊塑像,文革后被拆,连同“红海洋”年代林立的语录牌,都已化为陈迹。
作家观察生活要比旁人敏感,我与其他旅伴礼节性寒暄之际。驀地瞳孔在眼镜玻璃片后急剧收缩——俨然毛泽东再世的旅客,居然坐在同一硬卧车厢!
我发怔片刻,便同他搭话,三言两语就转入正题:“你长得太像毛泽东了!”那人于是笑,看来在他的人生旅程里,这般情节已重复多次。
聊开来才晓得他是广州一家企业的供销干部,操国语。他高大肥硕,望之就不太似南人。一问之下,他是东北籍人。与他一同出差的年轻人告诉我,这同事是老供销了,走南闯北多少年,到哪里都不免惹出故事。年轻人笑道:我就等着看你们谁先发现他呢。
这位“特型”自白,年轻时还觉不出怎么样,到中年发福,从面相到身材都定型成如今这副模样,不知带来多少麻烦。七十年代他到湛江出差,女儿正在雷州半岛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。物资供销协作单位派吉普车送他探望女儿。到了农场,他下车向路边一位知青询问女儿连队的路径。那女知青怔怔地望着他,不答,冷不丁高喊一句:“毛主席万岁!”他赶忙摆手澄清:我哪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呢,你认错人了!
谁知女知青已陷入亢奋,哪还听得进去。她居然忘了和毛主席握手,撒开脚丫就跑,一路呼喊:“伟大领袖毛主席来看我们了!同志们,毛主席来了!”于是公路两旁的蔗田胶园都沸腾起来,乡农与知青四处奔来,令他呆立当场,汗不敢出。
“毛泽东第二”苦笑道:那年头,这是杀头的罪呀!他想过很多办法,都效果不彰。他便改留寸头,饶是如此,故事仍断不了。他的个人烦恼,倒成了厂里一项资源,偏喜欢派他出去跑业务,闹点笑话反而落得好办事。
我再三端详,除了皮肤粗黑点,确是活脱脱毛泽东翻版。我问:为什么影剧界没来发掘你呢?他说,是有热心者向有关方面推荐过,幸好都无下文。他不是这块料。
“毛泽东第二”近几年都蓄起领袖发式,头发后拢,凸显高额,故事因此更多。不过杀身之祸已免,演的都是谐趣小品。只有一个习惯改不了,他说话时不敢直视人家,连头也有点偏侧,总把脸藏在阴影里。我想起自己上车之后,好半天才有这一发现,正是因为他把脸偏侧向车窗帘布……这个人半生都是悲喜剧的混合,先是无可解脱地蜷缩于一尊巨人的阴影下,直到领袖还原为凡人才得以超生。
我想多听他的逸事,可惜他的目的地是武汉。次日中午,这位特型人物消失了。遗下空间由一个时髦女郎来填补,不雅的香水味播扬着俗世气息,令我怅然,而且感慨……
这个奇趣段子,我在烟台开会时向文学前辈冯牧讲过。此前各地革委会为表忠都给伟大领袖建造楼堂馆所。但除了韶山滴水洞,毛泽东都没去过。烟台领袖别墅在后文革开放为宾馆,冯牧住的正是独门独院的主楼。我和古华均好奇,去踏勘历史胜迹,从客厅卧室到洗手间都看个遍。其时“三忠于四无限”与语录歌忠字舞已成沉渣。《芙蓉镇》里王秋赦鸣锣疾呼:“运动啦!运动啦!”,只是警世谶言,没人相信那段沉重记忆会还魂。我和前辈聊天,说了那个故事。冯牧哈哈大笑。
说来我住过为领袖建造的别墅,在镜泊湖畔,都是原木建筑,很有特色。毛泽东从未来过,但金日成住过。那次同行有两位复出右派作家,都姓刘。其时我尚年轻,还有写《神圣的使命》的王亚平,比我更年轻。但他是现役军人,看上去还是我级别最低,便被安排到金日成警卫员住过的房间。夜里,原木香味飘溢,小兴安岭林涛和镜泊湖波声拍打着我的梦境,渐渐升华为浩大的寂静。我走进《林海雪原》,杨子荣神枪怒马,打虎上山……
那个年代的英雄叙事,曾是我少年时的文学梦想。如今发觉已很遥远。
作者简介:孔捷生,居美逾三十年的华文作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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